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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近夏日, 朔州侯府的琉璃瓦被烈陽烘烤出刺目的熾亮。
東苑客宅中，呂子期手握玉扇，朝半敞的衣領中快速的送著風, 似是想要扇走心頭的焦躁。
“孫子！”他撇著嘴凝著天，從清晨罵罵咧咧到午時, 將沈澈祖宗十八輩都請出來數落了一遍, “為妻賣友！沒良心！”
並不知曉沈澈苦心的他，一度以為對方這麽久都沒來接自己的原因，定是想借他為郡主治病的機會，來拖延這門“入贅隋家”的親事。
畢竟賭坊那日, 沈澈親自將他推給了那母夜叉。
不僅如此, 竟還向對方允諾, 他的呂兄不僅生了濟世的佛心, 還有著扁鵲的賢能，如此“褒獎”, 任誰聽了, 都會以為他呂明禮定是淮南一帶神醫。
如今他已在隋府戰戰兢兢的熬過了半月之久，可這沈澈似在朔州消失了一般, 連個話兒也不曾傳他。
這讓呂子期對沈澈，有一種“錯付”了的背棄感。
正當他牢騷著, 院中拱門外側的甬路上，傳來一陣腳步聲。
他迅速整理了衣衫，挺了挺背, 迎了出去。
“公子該去給我們郡主請脈了。”打頭的女侍稟道。
呂子期搖開他的玉扇, 緩緩道： “本公子上次開的方子可有按時服用？”
他面容端肅, 心中卻慌得緊，生怕自己那副“對癥下藥”的方子被識破……
那女侍頷首恭維道：“說起這方子, 不得不與公子道一句謝，郡主向來抵觸服藥，而公子開的方子卻是一日三頓都不曾落下。”
呂子期在心裏嗤笑一聲，這方子是淮陽怡春坊中，夏日裏用來留客的解暑方子，裏面加的小料不是秋梨就是冬棗、酸梅，還用山楂泥提了鮮……
酸甜清涼，別說一日三頓，就算是當水喝，怕是也不會膩……
得知自己並未露餡，終於放下了心。
這半月以來，隋女的閨院他已踏入不下數十次，但每一次步入，仍會被被滿目的奢靡所震懾。
身為大褚醫傅之首的呂家人，他常會跟隨自己的母親，被邀請至各位權貴豪紳的宅院中為客，見過不少有違綱常的奢靡習氣，但跟朔州侯府比起來，還是寒酸了些。
隋宗言這老頭子將府內能鍍金的地方全都鍍了金，就連屋脊上的吻獸竟也不放過。
呂子期走了一路，被這些金燦燦的東西晃的眼疼，不由得嗤鼻道：“這東西鍍了金，反倒失了本色，你們侯爺的眼光還是略顯庸俗。”
引路的女侍聽聞此言，並未反駁，只是略微頷首，耐心解釋道：“呂公子怕是誤會了，凡是您肉眼看到的金色，並非鍍上去，而是足金的，我們侯爺說了，他從不喜表裏不一的東西。”
呂子期一時啞然，怪不得他每次拿著銀兩打賞這些丫頭，她們都是淡笑著婉拒，弄了半天，這隋府中的人看金子看慣了，銀子在她們眼裏反倒顯得乏味。
他隨著侍女的腳步，穿梭在金黃的殿宇之中，震撼的同時，卻對那隋女生了幾分憐憫。
他自來到朔州侯府，才發現這郡主日日都不得踏出閨閣半步，不僅閨院四周有甲奴把守，就連門窗都是封死的，只能通過窗扇上半透明的琉璃向外望一望。
呂子期曾試探的詢問過郡主身邊的女侍們，為何侯爺不許郡主出門，而侍女們也只是含糊其辭，只道郡主身患喘癥，不宜出門見風……
眾人彎彎繞繞，不肯說出實話，呂子期也懶得追查。
來到郡主的院中後，侍女從袖中拿出了一把兩寸長的鑰匙，捅進了房門上的鎖眼兒中，來回轉動了數次，鎖才被打開。
這種鎖名叫“峴心鎖”，外殼是玄鐵或銅鑄，鎖心是用峴木所制。
這種峴木在強力下極易變型，若是碰到強行開鎖的盜賊，鎖心會與開鎖的器物絞合，從而變成一把死鎖，再無可能打開。
這種鎖別人不識得，從小貪玩的呂子期卻識得，父親為讓他專心習醫，將他的玩物全部鎖了起來，卻沒成想，醫術未學辦點，卻讓愛子練就了一身開鎖的本事。
這“峴心鎖”便是其中的一種。
殿門敞開，侍女分做兩列，循序而入，呂子期跟在最後。
待寢殿內的女侍為郡主梳洗罷，朝外殿候著的女侍點頭允了，呂子期這才被請到內殿之中。
帷幔交織，白熾的日光透過彩色的琉璃窗，在地面的青磚上散下無數道彩虹般的光影。
內殿中，淡淡的蘭草芳香一寸寸繞鼻而來，無孔不入。
呂子期照例在榻前小椅上坐下，只能得見一只白玉般無暇的手臂，和帷幔中半倚在床頭的裊娜身影。
至於郡主的樣貌，有帷幔相隔，自那日賭坊中一別，竟是再未見過。
侍女將一條薄如蟬翼的絲帕覆在了郡主的腕間，呂子期這才敢將四指搭上去。
一絲冰涼從指尖悄然而入，他裝模作樣的把了一會兒脈象。
微閉雙目，將畢生所學都在腦中混攪了一遍。
臉色嚴肅的張口胡謅道：“郡主脈象細長，氣血仍有些虧空，郁熱痰濁互阻於內，我的方子，怕是還要再服些時日……”
這些脈象術語都是他爹為裴老將軍請脈時，自己在旁聽來的。
如今在朔州侯府上呆的時日已久，這些術語也快被他挖空，心中愈發忐忑接下來的日子要如何熬過……
正當他覺得今日又被蒙混過去，可以離開時，撤掌的瞬間被郡主攥住了指尖，並趁侍女不察，在他的掌心處塞入了一張字條。
@無限好文，盡在t
呂子期心頭一緊，來不及多想，配合著對方，將字條飛快收入袖中。
強作鎮定的回到客院後，才敢偷偷將快被掌汗浸濕的字條打開。
一行潦草的行書落入眼瞼：“你助我出侯府，我助你返淮陽。”
呂子期深吸一口氣，將起伏如潮的心緒強行壓下……
原來那日，這隋女設法去到沈家軍營，並不是真的去尋沈澈的麻煩，而是想借沈家軍的關系，逃出朔州侯府。
而自己陰差陽錯被擄到府上，也是她在求助沈澈無望時，不得不退而求其次，選了與沈澈關系匪淺的自己。
他揉搓著那張字條，若有思忖的坐在了門前的石階上。
既然沈澈一直沒有消息，他不如借此機會，與那隋女一起逃出去，也未嘗不是脫身之法……
……
入夜，呂子期以郡主的湯藥需再加一味藥引為由，遣守門的卒子去後院的藥倉取藥。
兩個卒子竊竊商量了一陣，起先以看護郡主為由拒絕了他，後來在呂子期的不斷恐嚇下，開始有所顧慮，又想到那門鎖並不會輕易被人開啟，這才應下。
但二人怎麽也沒想到，面前的這位大夫，醫術是假，開鎖的本事卻是真。
待守門的卒子被支開後，呂子期飛快的掏出懷裏自制的木鑰，輕而易舉的令門鎖吐出了鎖芯。
門被打開的那刻，屋內的琉璃窗扇被突然湧入的涼風撲的簌簌作響。
一縷雲紗裙角拂至呂子期的面龐上，遮了他的目，清香悠然入鼻，讓他一時忘記扯下這燥人的紗衣。
雲紗映著月色的銀輝，在他的雙眸前透出一抹倩影，被伸來的纖手一把拽下。
呂子期還楞楞的保持著開鎖時半蹲的姿勢，驀然仰眸時，面色微微呆住。
那日賭坊中，他因驚嚇不曾細細端量那位身穿金甲的少年，印象中只覺對方白皙清秀，生的嬌裏嬌氣。
而在隋府的這些日子，日日請脈也都是隔著床榻上的帷幔，身邊站了不少甲侍，任憑他再大膽，也不敢直視那帷幔中的麗影。
但此時此刻，面前的女子雲濃紺發，月淡修眉，一身翠竹色蝶雲紋千水紗裙被夜風揉弄的層層疊疊，令裙下璧人如水中美鮫，霧中鳳鸞般美不可褻。
即便呂子期閱花叢無數，還是覺得那句“欺瑞雪之容，奪奇花之艷”被迫具象了起來……
少女見是他，眼瞳中充滿了驚喜，小聲低喝了一句：“楞著幹嘛？跑啊！”
遂抓起了他的手腕，將他奮力從地上拖起，順著寢殿外的一條小路，朝侯府後院跑去。
呂子期心頭發緊，他雖一時起興撬開了她閨殿上的門鎖，如何帶她逃出這碩大的侯府，卻是一頭霧水。
而這位郡主卻在踏出房門的那刻，輕車熟路般帶他避過了所有夜巡的侍衛，準確的找到了後花園松林中的一處狗洞……
顯然，她的出逃，已不是頭一次。
他望著那處散發著臭氣的漆黑，五官皺成了一團，渾身透著拒絕道：“這……這是狗洞啊，我的郡主大人！”
呂子期慣有潔癖，他雖日日都想逃出這金籠，但要讓他的衣擺沾上狗屎為代價的話，還是要提前做一些心理掙紮的。
正當他猶豫間，那隋女踮起腳，擡臂掐住了他的後頸，一邊往下按壓一邊恐嚇道：“廢話什麽！還不快鉆！”
呂子期再瘦弱，但終歸是個男子，這丫頭強迫自己的那點力氣，只稍作反抗，便能拒絕。
但他感覺脖頸處的纖手微微發顫，似是冷的厲害，就連跟他說話時的唇齒也在不停的磕碰著。
自己那憐香惜玉的毛病又開始作祟，於是猛憋了一口氣，委身朝那狗洞鉆了下去……
夜涼如水，朔州城地處北塞，宵禁過後，便不再有百姓出街。
逃出來的二人晃蕩在空曠的街道上，少女擡頭望著星辰，張開雙臂，恣意的小跑著，一身薄紗裙泛著皎皎銀月，在呂子期的眸中淺蕩。
他竟不再去想要如何趁夜逃回沈家軍營，而是魔怔的跟在她的身後，看她在月色下笑鬧。
少女突然頓足，轉身凝他，背起手道：“你可知我為何被日日反鎖在府中？”
“侯爺怕你的喘癥加重？”他雖知這並不是她被鎖的理由，卻還是如此問道。
少女搖了搖頭，一雙瞳仁在銀色的月光裏泛起寒意。
“其實我有個兄長，在我娘懷他六個月時，被我爹親手遞上了滑胎藥。”她仰頭看天，接著道：“隋家不能有後，這是隋宗言曾向聖上發過的毒誓，而我娘再次懷上我時，為了保住我，逃回了鮮卑。幸而這一胎是女胎，我才得以保命，但即便我是女兒身，卻仍然不能以朔州侯女的身份示人，僅能以義女的身份鎖在這宅院裏……”
呂子期聽罷，背後起了簌簌涼意，都道虎毒尚不食子，可這朔州侯卻能為了侯爵之榮，親手殺子，未免有些匪夷所思。
“我的母親是鮮卑國的公主，而大褚的武將是不能與敵國通婚的，所以，我的母親不能有名分，而我，也只能是兩國之間的秘密。”
許是朔州的夜裏太冷，只著了薄紗的少女說到此處，渾身戰栗不止，面頰處升起一抹暈紅的旖旎。
在中原百姓的心中，那個常年不歸，鎮守北境的戍邊將軍朔州侯，是個為了大褚終生不娶的忠良。
他的數十次戰役，都被文客譜寫成詞，在民間傳唱不衰，就連各州梨園戲坊中，也日日傳唱著他的功德。
朔州侯已然成為百姓的信仰……
可這樣一位頂天立地，忠君愛國的功臣，卻做出驅妻殺子之行……
呂子期扯了扯嘴角，終是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。
少女泛紅的眼眶中噙著憎意，扭臉看向他道：“所以，謝璟死了，我很開心，他是我爹唯一能夠光明正大保護的人，他將本該放在我那死去的兄長身上的愛意和希望，都放在了謝璟的身上，可現在我那不成器的皇子表哥死了，隋宗言這輩子都沒有指望了……”
不知為何，他從她冷靜的眸色中，探到了一絲歇斯底裏。
仿佛在被漫漫長冬凍裂的心口上撒上了幹鹽，是一種他從未領略過的，難捱的痛楚。
少女見他神色凝重，突然笑道：“不懂我娘為何會癡迷中原的男子，身量孱弱，似媚嬌娘，哪抵得上我們鮮卑的兒郎，高大勇猛，可搏虎狼。”
呂子期不由低頭看了看自己纖瘦的身量，頓覺有些尷尬，但卻莫名不忍反駁。
少女見他不言語，擰著自己的衣裙，又道：“不過你跟他們不一樣，你雖身比細柳，面如白絮，也鬥不過我的狼寶，但卻能舍命救我……”
那日，若不是他，或許她早變成了那畜生的齒下魂。
她嚅著唇，一步步向他踱來，噙著她勾人攝魄的笑顏，刁蠻的質問他：“說，你是不是心悅於本郡主？”
饒是平日裏慣會調戲姑娘的呂子期，也在對方突然露骨的問題裏，紅了臉頰。
他自詡久經風月場，見多了與拒還迎的鶯鶯燕燕，像這般不知羞赧的率直女子還是頭一次得見。
呂子期躲開她的目光，後退一步，舌頭莫名打了結，嘴硬道：“郡……郡主多心了，我只愛我們中原的窈窕紅顏，像郡主這般豪爽的北境女子，本公子消受不起。”
二人言語間，街道盡頭有火把的光亮燃起，幾十名甲奴正神色慌張的從朔州侯府的方向尋找過來。
呂子期慌亂下，拉著少女的手臂，將她拖拽至酒坊門側一處為客人栓馬的馬廄中，企圖躲過尋來的甲奴。
身旁這丫頭卻擡手掐住了自己的耳朵，不依不撓道：“你胡說！沈家軍營初見時，你沖我那女侍句句諂媚，分明就是因仰慕我而來，又在這裏裝什麽矜持！”
呂子期被她掐的鉆心疼，卻又因快要近前的甲奴而不敢吱聲，只得從牙縫裏嘶了一口氣，反手將她的小手圈禁在懷裏，並比了個噤聲的手勢。
許是二人用幹草遮了身子，又身在暗處，那些手執火把的甲奴只是從馬廄旁路過，並未發現躲藏在此的二人。
就在呂子期以為此次逃逸頗為順利時，身旁的少女卻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聲，夾雜著急促的喘息，將二人藏身之處徹底暴露……
甲奴聞聲尋來，拿出隨身攜帶的藥粉，讓隋女吸入，才得以緩解。
回去的路上，比起呂子期潛逃失敗後的消弭，這隋女卻是比逃出時還要興奮，絲毫沒有再次被抓回去的失望。
寥落的夜色中，少女神情輕蔑的朝他道：“我的喘癥，即便逃了出去t也是死，所以，我只是騙你帶我出來看一看星星。”
她的笑顏看上去極為溫柔，可呂子期卻有一種被耍了的氣憤。
他暗暗在心中發誓，此女雖生了副好皮囊，卻塞了副壞心腸，以後堅決不能再相信她。
即便她活的再淒慘，也跟自己無關。
誓言落地不過三刻，這隋女又開始扯著他的袖口，一口一個子期哥哥，軟音如婆娑密雨落上呂子期的心頭……
讓他不得不頂著北境夜裏的寒涼，答應在她被鎖進寢殿後，再留在窗下陪她片刻。
二人以七彩琉璃相隔，雖不能像方才般面對面的笑鬧，卻也能你一言我一語的打發時間。
“認識了這麽久，我好像還不知道郡主叫什麽？”呂子期斜倚在窗扇旁，抱著雙臂，心頭湧出一絲期待。
裏頭的姑娘卻沈默良久，佯裝不在意的答道：“我沒有名字，母親去世前，只留了一個順口的小字給我，好像叫‘晚兒’，時間太久，我也記不清楚了。”
盡管這丫頭強作輕松，呂子期還是從她的話語中，捕捉到了一抹對方極力隱藏的遺憾，於是扯開話題道：“還想看星星嗎？”
少女聽罷，不禁抱怨道：“當然想，方才出去的時候只顧著跟你聊天，都沒來得及看星辰。”
窗外的少年扯了扯眉峰，應允道：“晚兒等著，我去將天上的星辰摘來送你。”
……
諾大的寢殿內，隋晚並未像往日般換上寢衣，而是抱臂縮在琉璃窗下的墻角處。
等的自己快要瞌睡，也還是固執的不肯上榻。
自母親死後，還是第一次有人喚自己晚兒，雖時隔多年，卻依然親切如昨。
她自然知曉天上的星辰摘不下來，也知那小子定是以此為借口，偷偷溜回去睡覺了，畢竟這麽晚了，沒有人會願意陪自己熬夜，說一些無聊的小事。
自她被隋宗言關在這閨閣之中的那天，就註定不會再見到外面的星月。
起初，自己還能通過散些金銀的方式，讓身邊的女侍們陪自己說說話。
但隨著自己手裏的銀子越來越少，身邊的隨侍們便開始犯了懶，直到再也無人肯願意搭理自己。
正當她不斷打著瞌睡，將頭埋在臂彎中，幾乎睡過去時，琉璃窗扇處，響起了清脆的敲打聲。
聲音有些小心翼翼，似是怕她已經歇息，打擾到她。
隋晚幾乎是從墻角處彈起，趴在了窗扇上，急促道：“我在我在，我還沒睡呢！”
窗外的少年得到回應，這才有些驕傲的開口道：“晚兒可是看好了，為兄給你摘下了許多星星呢！”
“你少騙我！”
少女嘴上雖然不饒，目光卻期待的漫過窗扉。
就算沒有星辰，他能如約回來，她已是感激。
“我沒騙你！”呂子期眸色翻滾，故意朝她賣關子道：“早聞朔州侯女舞技絕塵，若是我真的給你摘了星辰，晚兒可願為我舞一曲？讓明禮開開眼？”
早在淮陽時，他便在戲園說書先生那裏聽過，朔州侯女於祭神節為百姓祈福獻舞一聞。
美人羞出，輕裹紅羅，手挽碧綾，如天女降落凡間……
而他卻不知，那是隋女為了到侯府外看一看，不惜磨破了腳趾，在寢殿中苦練數月，才向父親求來的半日風光。
而那僅有的半日風光，卻意外的讓她揚名於整個大褚。
“好，我答應你，你若真的給我摘來星星，本郡主便跳給你看。”
話音剛落，夜晚昏暗的琉琉窗扇外，竟真的升騰起無數如魚鱗般璀璨的浮光。
似滿天的繁星，墜落人間。
撲閃著跌進隋晚的瞳仁中。
她驚詫的捂住了嘴巴，神色僵滯，被這荒誕難信的一幕惹的眸子裏起了霧氣。
窗外的少年鼓動著自己捉滿了螢火蟲的袖口，直到將最後一只趕出，抹了一把額上折騰出的細汗，朝窗內的姑娘邀功道：“我為晚兒摘的星星可美？”
可屋內卻久久沒有回應。
少年撇了撇嘴，以為自己的螢火蟲戲碼著實有些無趣，剛要擡步離去，卻聞屋內之人音色輕顫道：“我們北境女子的舞姿可是只給未來的夫君看，呂公子想看，可有膽量娶我？”
月光打著褶兒，攀上少年的衣衫，對方的話落在他的耳梢，勢如奔雷，他竟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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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近夏日, 朔州侯府的琉璃瓦被烈陽烘烤出刺目的熾亮。
東苑客宅中，呂子期手握玉扇，朝半敞的衣領中快速的送著風, 似是想要扇走心頭的焦躁。
“孫子！”他撇著嘴凝著天，從清晨罵罵咧咧到午時, 將沈澈祖宗十八輩都請出來數落了一遍, “為妻賣友！沒良心！”
並不知曉沈澈苦心的他，一度以為對方這麽久都沒來接自己的原因，定是想借他為郡主治病的機會，來拖延這門“入贅隋家”的親事。
畢竟賭坊那日, 沈澈親自將他推給了那母夜叉。
不僅如此, 竟還向對方允諾, 他的呂兄不僅生了濟世的佛心, 還有著扁鵲的賢能，如此“褒獎”, 任誰聽了, 都會以為他呂明禮定是淮南一帶神醫。
如今他已在隋府戰戰兢兢的熬過了半月之久，可這沈澈似在朔州消失了一般, 連個話兒也不曾傳他。
這讓呂子期對沈澈，有一種“錯付”了的背棄感。
正當他牢騷著, 院中拱門外側的甬路上，傳來一陣腳步聲。
他迅速整理了衣衫，挺了挺背, 迎了出去。
“公子該去給我們郡主請脈了。”打頭的女侍稟道。
呂子期搖開他的玉扇, 緩緩道： “本公子上次開的方子可有按時服用？”
他面容端肅, 心中卻慌得緊，生怕自己那副“對癥下藥”的方子被識破……
那女侍頷首恭維道：“說起這方子, 不得不與公子道一句謝，郡主向來抵觸服藥，而公子開的方子卻是一日三頓都不曾落下。”
呂子期在心裏嗤笑一聲，這方子是淮陽怡春坊中，夏日裏用來留客的解暑方子，裏面加的小料不是秋梨就是冬棗、酸梅，還用山楂泥提了鮮……
酸甜清涼，別說一日三頓，就算是當水喝，怕是也不會膩……
得知自己並未露餡，終於放下了心。
這半月以來，隋女的閨院他已踏入不下數十次，但每一次步入，仍會被被滿目的奢靡所震懾。
身為大褚醫傅之首的呂家人，他常會跟隨自己的母親，被邀請至各位權貴豪紳的宅院中為客，見過不少有違綱常的奢靡習氣，但跟朔州侯府比起來，還是寒酸了些。
隋宗言這老頭子將府內能鍍金的地方全都鍍了金，就連屋脊上的吻獸竟也不放過。
呂子期走了一路，被這些金燦燦的東西晃的眼疼，不由得嗤鼻道：“這東西鍍了金，反倒失了本色，你們侯爺的眼光還是略顯庸俗。”
引路的女侍聽聞此言，並未反駁，只是略微頷首，耐心解釋道：“呂公子怕是誤會了，凡是您肉眼看到的金色，並非鍍上去，而是足金的，我們侯爺說了，他從不喜表裏不一的東西。”
呂子期一時啞然，怪不得他每次拿著銀兩打賞這些丫頭，她們都是淡笑著婉拒，弄了半天，這隋府中的人看金子看慣了，銀子在她們眼裏反倒顯得乏味。
他隨著侍女的腳步，穿梭在金黃的殿宇之中，震撼的同時，卻對那隋女生了幾分憐憫。
他自來到朔州侯府，才發現這郡主日日都不得踏出閨閣半步，不僅閨院四周有甲奴把守，就連門窗都是封死的，只能通過窗扇上半透明的琉璃向外望一望。
呂子期曾試探的詢問過郡主身邊的女侍們，為何侯爺不許郡主出門，而侍女們也只是含糊其辭，只道郡主身患喘癥，不宜出門見風……
眾人彎彎繞繞，不肯說出實話，呂子期也懶得追查。
來到郡主的院中後，侍女從袖中拿出了一把兩寸長的鑰匙，捅進了房門上的鎖眼兒中，來回轉動了數次，鎖才被打開。
這種鎖名叫“峴心鎖”，外殼是玄鐵或銅鑄，鎖心是用峴木所制。
這種峴木在強力下極易變型，若是碰到強行開鎖的盜賊，鎖心會與開鎖的器物絞合，從而變成一把死鎖，再無可能打開。
這種鎖別人不識得，從小貪玩的呂子期卻識得，父親為讓他專心習醫，將他的玩物全部鎖了起來，卻沒成想，醫術未學辦點，卻讓愛子練就了一身開鎖的本事。
這“峴心鎖”便是其中的一種。
殿門敞開，侍女分做兩列，循序而入，呂子期跟在最後。
待寢殿內的女侍為郡主梳洗罷，朝外殿候著的女侍點頭允了，呂子期這才被請到內殿之中。
帷幔交織，白熾的日光透過彩色的琉璃窗，在地面的青磚上散下無數道彩虹般的光影。
內殿中，淡淡的蘭草芳香一寸寸繞鼻而來，無孔不入。
呂子期照例在榻前小椅上坐下，只能得見一只白玉般無暇的手臂，和帷幔中半倚在床頭的裊娜身影。
至於郡主的樣貌，有帷幔相隔，自那日賭坊中一別，竟是再未見過。
侍女將一條薄如蟬翼的絲帕覆在了郡主的腕間，呂子期這才敢將四指搭上去。
一絲冰涼從指尖悄然而入，他裝模作樣的把了一會兒脈象。
微閉雙目，將畢生所學都在腦中混攪了一遍。
臉色嚴肅的張口胡謅道：“郡主脈象細長，氣血仍有些虧空，郁熱痰濁互阻於內，我的方子，怕是還要再服些時日……”
這些脈象術語都是他爹為裴老將軍請脈時，自己在旁聽來的。
如今在朔州侯府上呆的時日已久，這些術語也快被他挖空，心中愈發忐忑接下來的日子要如何熬過……
正當他覺得今日又被蒙混過去，可以離開時，撤掌的瞬間被郡主攥住了指尖，並趁侍女不察，在他的掌心處塞入了一張字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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強作鎮定的回到客院後，才敢偷偷將快被掌汗浸濕的字條打開。
一行潦草的行書落入眼瞼：“你助我出侯府，我助你返淮陽。”
呂子期深吸一口氣，將起伏如潮的心緒強行壓下……
原來那日，這隋女設法去到沈家軍營，並不是真的去尋沈澈的麻煩，而是想借沈家軍的關系，逃出朔州侯府。
而自己陰差陽錯被擄到府上，也是她在求助沈澈無望時，不得不退而求其次，選了與沈澈關系匪淺的自己。
他揉搓著那張字條，若有思忖的坐在了門前的石階上。
既然沈澈一直沒有消息，他不如借此機會，與那隋女一起逃出去，也未嘗不是脫身之法……
……
入夜，呂子期以郡主的湯藥需再加一味藥引為由，遣守門的卒子去後院的藥倉取藥。
兩個卒子竊竊商量了一陣，起先以看護郡主為由拒絕了他，後來在呂子期的不斷恐嚇下，開始有所顧慮，又想到那門鎖並不會輕易被人開啟，這才應下。
但二人怎麽也沒想到，面前的這位大夫，醫術是假，開鎖的本事卻是真。
待守門的卒子被支開後，呂子期飛快的掏出懷裏自制的木鑰，輕而易舉的令門鎖吐出了鎖芯。
門被打開的那刻，屋內的琉璃窗扇被突然湧入的涼風撲的簌簌作響。
一縷雲紗裙角拂至呂子期的面龐上，遮了他的目，清香悠然入鼻，讓他一時忘記扯下這燥人的紗衣。
雲紗映著月色的銀輝，在他的雙眸前透出一抹倩影，被伸來的纖手一把拽下。
呂子期還楞楞的保持著開鎖時半蹲的姿勢，驀然仰眸時，面色微微呆住。
那日賭坊中，他因驚嚇不曾細細端量那位身穿金甲的少年，印象中只覺對方白皙清秀，生的嬌裏嬌氣。
而在隋府的這些日子，日日請脈也都是隔著床榻上的帷幔，身邊站了不少甲侍，任憑他再大膽，也不敢直視那帷幔中的麗影。
但此時此刻，面前的女子雲濃紺發，月淡修眉，一身翠竹色蝶雲紋千水紗裙被夜風揉弄的層層疊疊，令裙下璧人如水中美鮫，霧中鳳鸞般美不可褻。
即便呂子期閱花叢無數，還是覺得那句“欺瑞雪之容，奪奇花之艷”被迫具象了起來……
少女見是他，眼瞳中充滿了驚喜，小聲低喝了一句：“楞著幹嘛？跑啊！”
遂抓起了他的手腕，將他奮力從地上拖起，順著寢殿外的一條小路，朝侯府後院跑去。
呂子期心頭發緊，他雖一時起興撬開了她閨殿上的門鎖，如何帶她逃出這碩大的侯府，卻是一頭霧水。
而這位郡主卻在踏出房門的那刻，輕車熟路般帶他避過了所有夜巡的侍衛，準確的找到了後花園松林中的一處狗洞……
顯然，她的出逃，已不是頭一次。
他望著那處散發著臭氣的漆黑，五官皺成了一團，渾身透著拒絕道：“這……這是狗洞啊，我的郡主大人！”
呂子期慣有潔癖，他雖日日都想逃出這金籠，但要讓他的衣擺沾上狗屎為代價的話，還是要提前做一些心理掙紮的。
正當他猶豫間，那隋女踮起腳，擡臂掐住了他的後頸，一邊往下按壓一邊恐嚇道：“廢話什麽！還不快鉆！”
呂子期再瘦弱，但終歸是個男子，這丫頭強迫自己的那點力氣，只稍作反抗，便能拒絕。
但他感覺脖頸處的纖手微微發顫，似是冷的厲害，就連跟他說話時的唇齒也在不停的磕碰著。
自己那憐香惜玉的毛病又開始作祟，於是猛憋了一口氣，委身朝那狗洞鉆了下去……
夜涼如水，朔州城地處北塞，宵禁過後，便不再有百姓出街。
逃出來的二人晃蕩在空曠的街道上，少女擡頭望著星辰，張開雙臂，恣意的小跑著，一身薄紗裙泛著皎皎銀月，在呂子期的眸中淺蕩。
他竟不再去想要如何趁夜逃回沈家軍營，而是魔怔的跟在她的身後，看她在月色下笑鬧。
少女突然頓足，轉身凝他，背起手道：“你可知我為何被日日反鎖在府中？”
“侯爺怕你的喘癥加重？”他雖知這並不是她被鎖的理由，卻還是如此問道。
少女搖了搖頭，一雙瞳仁在銀色的月光裏泛起寒意。
“其實我有個兄長，在我娘懷他六個月時，被我爹親手遞上了滑胎藥。”她仰頭看天，接著道：“隋家不能有後，這是隋宗言曾向聖上發過的毒誓，而我娘再次懷上我時，為了保住我，逃回了鮮卑。幸而這一胎是女胎，我才得以保命，但即便我是女兒身，卻仍然不能以朔州侯女的身份示人，僅能以義女的身份鎖在這宅院裏……”
呂子期聽罷，背後起了簌簌涼意，都道虎毒尚不食子，可這朔州侯卻能為了侯爵之榮，親手殺子，未免有些匪夷所思。
“我的母親是鮮卑國的公主，而大褚的武將是不能與敵國通婚的，所以，我的母親不能有名分，而我，也只能是兩國之間的秘密。”
許是朔州的夜裏太冷，只著了薄紗的少女說到此處，渾身戰栗不止，面頰處升起一抹暈紅的旖旎。
在中原百姓的心中，那個常年不歸，鎮守北境的戍邊將軍朔州侯，是個為了大褚終生不娶的忠良。
他的數十次戰役，都被文客譜寫成詞，在民間傳唱不衰，就連各州梨園戲坊中，也日日傳唱著他的功德。
朔州侯已然成為百姓的信仰……
可這樣一位頂天立地，忠君愛國的功臣，卻做出驅妻殺子之行……
呂子期扯了扯嘴角，終是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。
少女泛紅的眼眶中噙著憎意，扭臉看向他道：“所以，謝璟死了，我很開心，他是我爹唯一能夠光明正大保護的人，他將本該放在我那死去的兄長身上的愛意和希望，都放在了謝璟的身上，可現在我那不成器的皇子表哥死了，隋宗言這輩子都沒有指望了……”
不知為何，他從她冷靜的眸色中，探到了一絲歇斯底裏。
仿佛在被漫漫長冬凍裂的心口上撒上了幹鹽，是一種他從未領略過的，難捱的痛楚。
少女見他神色凝重，突然笑道：“不懂我娘為何會癡迷中原的男子，身量孱弱，似媚嬌娘，哪抵得上我們鮮卑的兒郎，高大勇猛，可搏虎狼。”
呂子期不由低頭看了看自己纖瘦的身量，頓覺有些尷尬，但卻莫名不忍反駁。
少女見他不言語，擰著自己的衣裙，又道：“不過你跟他們不一樣，你雖身比細柳，面如白絮，也鬥不過我的狼寶，但卻能舍命救我……”
那日，若不是他，或許她早變成了那畜生的齒下魂。
她嚅著唇，一步步向他踱來，噙著她勾人攝魄的笑顏，刁蠻的質問他：“說，你是不是心悅於本郡主？”
饒是平日裏慣會調戲姑娘的呂子期，也在對方突然露骨的問題裏，紅了臉頰。
他自詡久經風月場，見多了與拒還迎的鶯鶯燕燕，像這般不知羞赧的率直女子還是頭一次得見。
呂子期躲開她的目光，後退一步，舌頭莫名打了結，嘴硬道：“郡……郡主多心了，我只愛我們中原的窈窕紅顏，像郡主這般豪爽的北境女子，本公子消受不起。”
二人言語間，街道盡頭有火把的光亮燃起，幾十名甲奴正神色慌張的從朔州侯府的方向尋找過來。
呂子期慌亂下，拉著少女的手臂，將她拖拽至酒坊門側一處為客人栓馬的馬廄中，企圖躲過尋來的甲奴。
身旁這丫頭卻擡手掐住了自己的耳朵，不依不撓道：“你胡說！沈家軍營初見時，你沖我那女侍句句諂媚，分明就是因仰慕我而來，又在這裏裝什麽矜持！”
呂子期被她掐的鉆心疼，卻又因快要近前的甲奴而不敢吱聲，只得從牙縫裏嘶了一口氣，反手將她的小手圈禁在懷裏，並比了個噤聲的手勢。
許是二人用幹草遮了身子，又身在暗處，那些手執火把的甲奴只是從馬廄旁路過，並未發現躲藏在此的二人。
就在呂子期以為此次逃逸頗為順利時，身旁的少女卻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聲，夾雜著急促的喘息，將二人藏身之處徹底暴露……
甲奴聞聲尋來，拿出隨身攜帶的藥粉，讓隋女吸入，才得以緩解。
回去的路上，比起呂子期潛逃失敗後的消弭，這隋女卻是比逃出時還要興奮，絲毫沒有再次被抓回去的失望。
寥落的夜色中，少女神情輕蔑的朝他道：“我的喘癥，即便逃了出去t也是死，所以，我只是騙你帶我出來看一看星星。”
她的笑顏看上去極為溫柔，可呂子期卻有一種被耍了的氣憤。
他暗暗在心中發誓，此女雖生了副好皮囊，卻塞了副壞心腸，以後堅決不能再相信她。
即便她活的再淒慘，也跟自己無關。
誓言落地不過三刻，這隋女又開始扯著他的袖口，一口一個子期哥哥，軟音如婆娑密雨落上呂子期的心頭……
讓他不得不頂著北境夜裏的寒涼，答應在她被鎖進寢殿後，再留在窗下陪她片刻。
二人以七彩琉璃相隔，雖不能像方才般面對面的笑鬧，卻也能你一言我一語的打發時間。
“認識了這麽久，我好像還不知道郡主叫什麽？”呂子期斜倚在窗扇旁，抱著雙臂，心頭湧出一絲期待。
裏頭的姑娘卻沈默良久，佯裝不在意的答道：“我沒有名字，母親去世前，只留了一個順口的小字給我，好像叫‘晚兒’，時間太久，我也記不清楚了。”
盡管這丫頭強作輕松，呂子期還是從她的話語中，捕捉到了一抹對方極力隱藏的遺憾，於是扯開話題道：“還想看星星嗎？”
少女聽罷，不禁抱怨道：“當然想，方才出去的時候只顧著跟你聊天，都沒來得及看星辰。”
窗外的少年扯了扯眉峰，應允道：“晚兒等著，我去將天上的星辰摘來送你。”
……
諾大的寢殿內，隋晚並未像往日般換上寢衣，而是抱臂縮在琉璃窗下的墻角處。
等的自己快要瞌睡，也還是固執的不肯上榻。
自母親死後，還是第一次有人喚自己晚兒，雖時隔多年，卻依然親切如昨。
她自然知曉天上的星辰摘不下來，也知那小子定是以此為借口，偷偷溜回去睡覺了，畢竟這麽晚了，沒有人會願意陪自己熬夜，說一些無聊的小事。
自她被隋宗言關在這閨閣之中的那天，就註定不會再見到外面的星月。
起初，自己還能通過散些金銀的方式，讓身邊的女侍們陪自己說說話。
但隨著自己手裏的銀子越來越少，身邊的隨侍們便開始犯了懶，直到再也無人肯願意搭理自己。
正當她不斷打著瞌睡，將頭埋在臂彎中，幾乎睡過去時，琉璃窗扇處，響起了清脆的敲打聲。
聲音有些小心翼翼，似是怕她已經歇息，打擾到她。
隋晚幾乎是從墻角處彈起，趴在了窗扇上，急促道：“我在我在，我還沒睡呢！”
窗外的少年得到回應，這才有些驕傲的開口道：“晚兒可是看好了，為兄給你摘下了許多星星呢！”
“你少騙我！”
少女嘴上雖然不饒，目光卻期待的漫過窗扉。
就算沒有星辰，他能如約回來，她已是感激。
“我沒騙你！”呂子期眸色翻滾，故意朝她賣關子道：“早聞朔州侯女舞技絕塵，若是我真的給你摘了星辰，晚兒可願為我舞一曲？讓明禮開開眼？”
早在淮陽時，他便在戲園說書先生那裏聽過，朔州侯女於祭神節為百姓祈福獻舞一聞。
美人羞出，輕裹紅羅，手挽碧綾，如天女降落凡間……
而他卻不知，那是隋女為了到侯府外看一看，不惜磨破了腳趾，在寢殿中苦練數月，才向父親求來的半日風光。
而那僅有的半日風光，卻意外的讓她揚名於整個大褚。
“好，我答應你，你若真的給我摘來星星，本郡主便跳給你看。”
話音剛落，夜晚昏暗的琉琉窗扇外，竟真的升騰起無數如魚鱗般璀璨的浮光。
似滿天的繁星，墜落人間。
撲閃著跌進隋晚的瞳仁中。
她驚詫的捂住了嘴巴，神色僵滯，被這荒誕難信的一幕惹的眸子裏起了霧氣。
窗外的少年鼓動著自己捉滿了螢火蟲的袖口，直到將最後一只趕出，抹了一把額上折騰出的細汗，朝窗內的姑娘邀功道：“我為晚兒摘的星星可美？”
可屋內卻久久沒有回應。
少年撇了撇嘴，以為自己的螢火蟲戲碼著實有些無趣，剛要擡步離去，卻聞屋內之人音色輕顫道：“我們北境女子的舞姿可是只給未來的夫君看，呂公子想看，可有膽量娶我？”
月光打著褶兒，攀上少年的衣衫，對方的話落在他的耳梢，勢如奔雷，他竟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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